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幻愛

她惶動的眼神不安,彷若處錯窩室的貓兒一般弓起背脊詢問:「這是哪?」


但沒人可回答她。


作家的生活即是如此,隨時恍惚,隨時又犯清明,一切如是一瞬,也如是轉生。


但並沒有存在仙樂的超脫。


飛光如昨,她瞇細的眼中流露不可思議的光華芒鋒,她知道該如何下筆了,寫她與他的故事。


她比他大八歲,他們的相處卻有如八十好載的協調配合,默契熟習,她不由得承認他的體貼、精細,往往在她理智崩潰時扮演受害者的一方。


「滾──你走。」砰地一聲以是這個月來第四次被逐出家門,連同行李,他知道又有幾天不得見她,於是他乖乖的提起行李走至對街的旅館住下。每天仍是替她收拾院子,打掃,烹食,不過都是在她看不下的前提進行的,他知道她的脾氣,要他滾,那就絕對不要在她未出聲前出現,哪怕只有一秒。


她每每如此,自己嬌縱的趕人,隨即又發現其實沒那麼糟,她只是需要一時半會的獨居,足夠她思考的獨居。當然她也不是沒注意到桌上的報紙,熱騰的餐食,抑或那些原本擾人的雜草的消失,但她絕不可輕易心軟,至少現在不行。她舔了舔她乾渴的嘴角,飲下今天以來不知道第幾瓶的威士忌。酒烈,在她腸中焚燒,她愛死了這種感覺,仿若被人點燃──要燒至隻骨不剩。


她的作品也一如她的人難搞,不肯蝸居的貓,氣燄高昂的妓女,又或是口齒伶俐的精神病患,她知道她的書寫及是她每一片自身的再現,她緊緊抓住她的瘋她的狂她的癲,在她的筆下一一重現。


她開始構思,新的故事要講一個來自海國東方的水手戀上水妖,一切是那樣的真,那樣的深刻,卻又是那樣的註定不可實現的淒涼。她計畫只寫十五日,讓所有的激情自望到朔,最終化身千萬泡沫。離開了船的水手最後自戕於岸,石雕也好,新樹也罷,那是筆下的他們必須抉擇的,無關乎她。


這夜,她忽地有點想那她那體貼的小情人,身體的火需要由他撲滅。


他看著對街,心中忽有種超現實感。他們是如此的靠近,卻又如此的不得碰觸彼此。


「真殘忍哪。」他將話語投入夜水。


她還在寫,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驅使手中那管筆,她要它在她應許的稿格間繁衍,千代萬代。它們沒有極限,沒有死亡,有的只是不斷不斷的攻伐掠土如蝗,過境薄翼遮天。當然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滿足的。她想要的不是一般的墨字書簡,她要更接近更接近更接近她所理想的嵩天所在。


她如是渴望,執筆如劍,切割世代繁華倒飛如注。


他隔著窗沿猜測對岸的燈火何時會息,他隔著牆撫觸愛人凡心。他亦提起筆,敘寫彼岸之黑之幽待如切,但即使如此他仍保持個安全距離等待,等待天國之門打開。


又持續了數周數日,他未見彼岸燈息,於是有些著急,是否她又廢寢忘食,為了寫作而遺忘自己?於是他魯莽的闖進了對邊。


臭──酸腐刺鼻。


他捏起了鼻角,急速的跑至書房。


沒錯,看著散落一地的書稿,及其旁腐臭發爛的食物,你想她果然又忘了吃食且──暈倒在地。他將之抱起,甚至不用醫生鑑定就知道她一定是急性酒精中毒,別說是你,就算是個三歲小孩看到滿地的酒瓶也能約略猜出一二。隨即送往醫院,但她醒轉之後並未問你,只是一味倔強的說:「我要回書房,我要回去書房。」你明白她的執性遂也不顧她了,至少不會死,在寫完那本書之前不會。你將她送回書房,而繼續在對街窗口等待。


兩個月畢,他似有心電感應般的回到了彼岸,在一片忙亂之中找著了她。他將他收好桌上的手稿,扶她至夢海飄揚已久的床緣,替她闔上了數日未闔之疲憊雙目。


「有個好夢。」他說,切亮了臥房裡所有的燈,他知道她寫作習慣黑暗,沉睡卻需明亮,像是太極相生相剋。


他後來再回憶,並且打算要重謄那段時光中的情人倩影,卻發現找不著了。


他不是他,他成了另一個她。


於是她在閉眼前最後一想決定棄筆,不再寫這樸朔迷離的戀人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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