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1日 星期三

十月手記-二稿

秋,孤獨又憂抑的自遠而近聚攏,挾走了凝於樹梢末端的寂寥之後,遂又由近而遠的悄聲離開了。


 


每到這個季節我總有些失眠,徊走於現實與回憶之間的夾縫無所適從。我想起了妳,是的,那自我童年時期便定居於我心中的夢魘,一段已死的瑰麗。


 


而對於我的失眠,我嘗試過無數的方法解決,瞥除那一隻羊、兩隻羊,會數到三張日曆、四個星期、五個月、六年般的跳躍式催眠,以及被民間的香薰精油搞到過敏復發之後,我放棄了掙扎。靜靜的坐在床沿聽著桌上的筆與稿紙,一次次奏起慷慨激昂的命運,彷彿要嘲笑我這無法入睡的昏人一般,不可止息。不由開始喟嘆:「啊,我是多麼想入睡呀,多麼想縱身滑入被與床之間的狹隙,當個不請自來的第三者。」第七天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三十秒...二十...十....耶!!!!我與那親愛失眠的同居生活正式邁向第二個週。當醫生開給我的安眠藥早已隨著樑上君子的數量驟減而告罄,可我發覺我還是無法入眠。我是多麼傾羨屋後那一十八只在黃榆樹下永眠的鼠輩,早與萬化冥合的牠們會隨著時間漸漸漸漸地化作堆肥,再次回到地母蓋亞的抱擁之中,而我還得繼續失眠。


 


下午三點,速食店,冰咖啡。意識到或許該與這份煎熬進行長期抗戰的時候,我決心拿出稿紙,準備開始說一個故事,一個要從我好小好小的時候開始說起的故事。


 


那故事的舞台大抵是發生在一個不大又不小的山城,有著一片不白又不藍的天空,一座陰森的緊的後山森林,以及一棟棟短矮米灰小屋的我的故鄉。


 


那個時候鄉下還沒有學校的概念,只知道每隔幾天,住在後山小教堂的萊雅姊姊會走出來村裡,領著我們這些小屁孩讀書認字,圖畫遊戲,好讓家裡的大人能有點時間到稍遠一點的鎮上辦事。但如果你要問我關於萊雅姊姊的故事,或著是那段時間裡我們都玩了些什麼,那麼我肯定只能回答你一句:「我不知道」。因為那時牢牢吸引住我的,並不是那些膚淺的遊戲或塗鴉,而是一個女孩,一個遷居至我們這山城養病的女孩。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那是在一個星期三午後,天空緩緩飄著細雨使我們不能如往常一般到溪邊玩耍。萊雅姊姊就把我們領到了妳家,那時還是一間與教堂一起在後山上靜靜佇立俯望村裡的巨大白色建築。帶著我們穿過了前廊,餐廳,最後停留在屋後的另外一間小屋,在叮囑完要乖乖聽話、不能亂動東西之後,我們便進去了,那間古色古香的木頭小屋。


小木屋的外表已經夠引人注意了,哪知進去之後卻更是驚訝。書,都是書。放眼所及的一切都是書。


環顧四壁,巨大的書櫃彷若植物蜿蜒蜿蜒向上一般,盤纏小巧的木造建築,屋裡凌亂的檜木香頑強抵制老舊陳年紙張所散發出的陣陣腥薰。而隨之來迎接我們的這間小屋的主人,就是那病弱的少女。如果妳要問我她的長相我只能說:「她有一頭與她通體白皙肌膚相襯的及腰黑髮。」不過這是聽人家說的。或是「她的聲音比銀針落地還要脆細,她的身影比繁花盛茂還要令春光留連淋漓。」當然,這也是聽人家說的。因為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雙眸,那一汪小小的池中藏了一片浩瀚的宇宙。而後的時間,我開始期待每個雨天的到來,因為僅有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才能正大光明的撇開「野孩子」的身分,進到妳家,窩在妳的小屋裡,與妳一起穿梭古今中外,屈折離奇的一個又一個人生。


 


隨著妳的衣服越穿越短,皮膚越露越多,唧唧的蟬叫,盛夏來臨了。


開始不只有雨天,每個幫忙完家裡做事的日子,我都會悄悄的避開朋友跑到妳山中的這間小屋來。晴天時拉著妳滿山跑,看遍落英繽紛、花鳥風月;雨天時妳教我唱歌彈琴,那首「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印象最深的妳的睫垂上悄悄淌過的幾點晶瑩,數年後,我才知道那不是雨,是淚。


大的淚小的淚如雨後春筍般繁茂,而妳的身體卻似乎越發糟糕。


 


好幾次跑著跑著,妳就突然發暈昏倒;坐著坐著妳就緩緩睡著....而妳,也只安慰我是累了是舊疾。但漸漸地,妳的臉色逐漸蒼白,四肢一日比一日贏細,我還是不知道妳並不是沒事,而只是不想讓我太過擔心所做的掩飾。無知的我仍天天跑去找妳。還能出門時,我們就到花園院子裡的長椅旁曬曬太陽,看看小花動物們自然旺茂的生命力;不能出門的時候,我們就窩在妳的臥房裡,時而梁山伯與祝英台,上演不渝之愛,時而羅密歐與堤伯特,不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便不善罷甘休。


 


夏天過去,初秋來臨,最先映入我眼簾的紅不是滿坑滿谷的楓,而是妳潔白手絹邊角的一抹凝洇。那個下午,我們在窗前一邊數著書頁,一邊等著天晴。手上的紅樓翻不到第二十四回,妳便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暈倒在床上不省人事,通知完妳家人之後的幾天,我一直沒能再見到妳。


 


再見妳時,已是深秋。楓紅落盡,萬樹枯頂,而我心朝思慕念的妳,依舊白洁。唯一不懂的是,為什麼那些大人要將妳放入跟爺爺去年休息一樣的巨大木箱裡?我不懂為什麼他們要用土將妳蓋掩,他們難道不知道妳喜歡天空,喜歡雲朵,喜歡這每天看起來都不甚相同的世界麼?


 


後來,我從奶奶的口中聽見,那是死亡,妳跟爺爺一樣化為鷹隼,化為星芒在遙遠的地方看顧著我們了。只要我們看著天空,看向遠方,就能夠一直望見他們了。


 


聽說,妳在離開前還一直叨念著要求希望可以將那間擁有我們回憶的小屋子留給我。


而當妳爸媽來問我時,我不語。心中仍迴盪著那首「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秋天過去,冬天便來臨了。


我不忍心看到漫天捲起的花雪掩沒後山森林,埋葬了小屋及我們的回憶....於是我離開了我長居十數年的山城。


揹著一只妳送我的小小坤包,輾轉求學遊盪於各個大城小鎮。


離開的定義,還是沒有懂。


除了那首「其實你不懂得我的心」。


 


颯颯


一陣風自半掩的速食店門口閃進,急於尋找落位。


於是我笑了笑的,放下筆。


將自己回憶中提起,加上幾滴眼淚,攪拌溶解在過飽和的思念裡,一飲而盡。


收起稿紙,推門,邁步,朝著微暈的街,走入另外一個不眠的夜。


妳的故事已結束,可我的故事還得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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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來自於某本詩集詩的標題,原本是打算挑戰自己寫寫散文,不過在某個悠閒的午後突然爆了字,變成現在看到的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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